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導讀柴靜上中學的時候,我們的語文課本上有道題:魯迅先生寫過“我的院子里有兩棵樹,壹棵是棗樹,另壹棵還是棗樹”,這句話反映了魯迅先生的什么心情?我有個朋友叫老羅,當年念到這兒就退學了,他說:“我怎么知道魯迅先生寫第貳自然段時到底是怎么想的,可...
柴靜
上中學的時候,我們的語文課本上有道題:魯迅先生寫過“我的院子里有兩棵樹,壹棵是棗樹,另壹棵還是棗樹”,這句話反映了魯迅先生的什么心情?
我有個朋友叫老羅,當年念到這兒就退學了,他說:“我怎么知道魯迅先生寫第貳自然段時到底是怎么想的,可是教委知道,還有個標準答案。”
我另壹個朋友馮唐,找了壹個黑店,那兒賣教師參考用書,黃皮兒的。那書不應該讓學生有,但他能花錢買著,書中寫著標準答案—“這句話代表了魯迅先生在敵占區(qū)白色恐怖下不安的心情”。他就往卷子上壹抄。
老師對全班同學說:“看,只有馮唐同學壹個人答對了?!?/p>
老羅和馮唐把背標準答案的時間省下來,都早早地干了自己喜歡的事。我屬于第叁種,沒辦法脫離又沒勇氣反抗。課堂上安分守己,壹聲不出,但什么也聽不進去,低頭在紙上亂寫亂畫,考試時對魯迅先生瞎揣摩壹氣,卷子上打著紅叉發(fā)下來。
時間長了,被動消極,每天最后壹個到學校,第壹個走。
那時候山西的小縣城還壹片僵凍,離開學校無處可去,沒有公交車,沒有店鋪,沒有大排檔,沒有書報亭。有壹個紅星電影院,但只有在學校組織看愛國電影時才能進。這里算全城的文娛中心,幾個老人坐著小馬扎在電影院門口曬太陽,懷里摟著小孩兒。沒有貓狗這樣的寵物,小孩拿根繩牽著田鼠走來走去,它用后腳站著,前腳端著干饅頭吃。電影院門口擺著兩個開裂的臺球案子,伍毛錢打壹個小時,有幾個小混混,嘴角斜叼著煙,嗆得瞇起眼,冷風里猴著身子打球,軍大衣領子尖豎著,衣角拖在地上磨得黑亮。他們追逐女生時粗糙又兇狠,毫無浪漫之感。
除了這些“閑人”,大家都待在單位—這個形容流水線上產品的數(shù)量詞,人人嵌在其中。我父母都在“文革”中輟學,受盡動蕩之苦,覺得進不了單位就會變成殘次品似的讓人恐懼。他們希望我將來能考上大學的財務會計專業(yè),畢業(yè)分配進鐵路局。鄰居們都說這工作好,不用風吹雨淋,只要算盤打得快,胳膊上壹副藍袖套,穩(wěn)穩(wěn)當當壹輩子,還能坐火車不花錢。為了能讓我這樣生活,父母以他們的方式保護我—課外書是“閑書”,不能看;晚飯時可以看全國統(tǒng)壹轉播的新聞節(jié)目,因為里面可能會有考試內容,在我看來,這還不如看新華字典有意思—起碼有些漢字長得挺好看的。我吃飯舉著工具書看,遭到了表揚,我媽讓我妹向我學習。
我對這種生活沒什么情緒,因為即便給我自由,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。
高中時,我媽買了壹臺紅燈牌收錄機讓我學英語。短波能收到臺灣電臺,家里沒人的時候,我就守著聽“亞洲之聲”“中廣流行網”。主持人吳瑞文、謝德莎、沈琬、林賢正、李麗芬、陳樂融……我不知道這些名字我寫得對不對,但隔了貳十年,寫下每個名字的時候,我還能聽到他們的聲音,他們是我的朋友。有壹期節(jié)目,沈琬說壹個叫黃家駒的人當天意外去世了,播放了他的歌《關心永遠在》,她說:“人生在世就要珍惜,因為我們不知道下壹分下壹秒會在哪里?!闭f的時候她哭了。
我當時不知道黃家駒是誰,她說得也沒什么出奇,尋常情理,但打動了我,那之前沒有成年人用這種方式對我說過話。
我第壹次想到,原來壹個職業(yè)可以是這樣的。原來,傳播是人做的,做的壹切都是為了人。
半年后,我考上了鐵道學院財務會計專業(yè),干了人生里第壹件主動的事—到湖南省電臺去找工作。領導把我打發(fā)走了,因為要當主持人必須學過播音,由國家分配?;氐綄W校,我用磁帶錄制了壹期節(jié)目,名字抄襲陳樂融的《另壹種聲音》,又去了電臺,壹個叫尚能的主持人聽了伍分鐘,說:“今天晚上在我節(jié)目里播?!彼麤]去征求領導同意,就這么做了。
就這樣,我進入了傳播行業(yè),直到現(xiàn)在。